他醒了，同時也死了

初訪歐洲的美術館時，震驚非常，殿堂中的油畫不乏血淋淋的畫面。幾個斬首場面經常出現，皆源自《聖經》故事，分別是：

• 〈撒母耳記上〉十七章：少年David擊殺巨人Goliath
• 天主教〈友弟德傳〉：年青寡婦Judith砍下敵帥Holofernes頭顱
• 〈馬可福音〉六章：希律王繼女Salome向王求施洗約翰的頭

Caravaggio《David & Goliath》c.1600, 1607, c.1609

我怕頭，一向最忌細看上述畫面，直至認識了意大利畫家Caravaggio——不可思議的是他竟有畫頭的癖好！

這三個斬首的故事他都重複畫了許多遍，而且畫得特別出色，那些剛被割下的頭，表情都生猛新鮮，如街市魚檔上好的貨色。多看幾遍會發現這些頭都長得很相像，及至我知道其中底蘊，更是驚訝，美術史學者指出這些頭乃是按照畫家本尊的頭畫成的。

他 最後完成的一幅《David》特別明顯。大衛雖然只是一個牧羊少年，但他獅子不怕熊不怕，自薦上陣迎戰三米巨人，連王賜的戰衣銅盔他都穿戴不慣，他索性摘 脫，只帶著他的甩石機弦，憑信心，揮動機弦的皮帶子，甩出一塊溪中撿來的光滑石子，正中巨人的額頭。巨人倒在地上，他隨手拔出巨人鞘中的刀，像他之前所宣 告般，割了巨人頭下來給王。畫中大衛手裡揪著巨人的頭髮，遠遠提著，現出厭惡的表情。

Caravaggio《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c.1599

比 對〈友弟德傳〉那幅，Judith也是一樣的遠離她的敵人，生怕被噴出的血濺到，她只想把他的頭帶回城中示眾，激勵士氣；Holofernes是要 攻打以色列人的將軍，被Judith用計迷惑，醉了，當他赤身躺在床上而頸上被冰涼刀鋒割開，他醒了，同時也死了，來不及弄清楚發生何事，他的臉就凝結成 這樣一個複雜的表情。就是這個表情最難畫，很多畫家活人畫得好好的，但一畫到死人就完全不行。但Caravaggio偏偏最擅此道，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他最 理解的表情，他曾經也殺過一個人。

畫家的人生只有三十七年，最後十年他累犯傷人案，後來甚至誤殺了另一年輕人，他被自己嚇怕了，也恐懼殺 人帶來的後果，開始逃亡到意大利南部。就在這段時期他畫了《David》，巨人的頭顯示出他的疲歇和絕望，他以大衛的表情對自己表達極度的厭惡。他實在厭 倦多年以來紛亂的生活及逃亡的歷程，也不知以後日子如何，他看自己如同公義的仇敵，生命中唯一殘存的是他對繪畫的狂熱。（頭的系列之一）

原作油畫藏於西班牙Museo del Prado, Madrid（上左）；
奧地利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上右）；
意大利羅馬Galleria Borghese（中）及Palazzo Barberini（下）

同系列之二〈他作的畫，他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