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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edi, février 26, 2005

紅色房間

DEGAS《La Coiffure》c.1896

Matisse(1869-1954)在1918年買了Degas(1834-1917)的這幅畫,其時Degas剛去世,所以,他不會知道Matisse買了他的畫吧。這幅畫幾乎只有紅色,叫人聯想到 Matisse的《紅色房間》,但《紅色房間》是在Matisse買畫前老早就畫好的。如果我是Matisse,我也會對前輩的這幅畫產生莫大的親切感; 如果我也有一個紅色的房間,我會希望房間內能掛上Degas這幅畫作,那不是很理所當然嗎?


MATISSE《L'Atelier Rouge; Le panneau rouge》1911

Degas 畫這幅畫的時候,視力已很不濟,但我們可以 看到這個時期的作品,用色及筆法明顯更為大膽。Degas常常畫芭蕾舞孃,他對女性的線條非常稔熟, 她們的額頭到鼻尖、下巴至鎖骨、眼簾垂下的弧線,以至一舉手一投足,如在眼前,觸手可及,仿若連綿不盡的瞬間,也許正如舞台的絲絨深紅布幕,一幅接一幅打 開又拉上,開合之間都是紅色的印象。一個失明的畫家,也只能憑印象作畫。

一 個畫家即便是失明,他仍是一個畫家,他並不會就此喪失畫畫的慾望與能 力。當他眼目不在當下的世界時,他看到的全然是印象的世界,雖然他本人並不特別喜歡 印象派的名稱,但他作為當中一分子,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有說服力。我想這樣子作畫實在是很艱難的,他並不能一直堅持下去,但看這幅幾乎只有紅色的作品,綿綿 密密的,很難不受感動。

DEGAS《Woman Having Her Hair Combed》c.1892-95

看 這兩人,替人梳頭的一個十分認真,被梳的一個也十分投入,兩人都不說話,彷彿梳頭是一件很神聖的事情。Degas以前就 很喜歡畫女性梳洗、作日常瑣事, 如洗衣服熨衣服。他的模特兒真正在生活著,畫家如同不存在,她們像貓一樣,當著眾人面前舔遍自己的身體,一絲不苟的。畫家自己亦承認,他過於習慣把女人看 成是動物一樣,別人問他為什麼他畫的女人總是那麼醜,他竟也老實答曰:因為,總的來說,女人就是醜啊。

他不知道哩,在他以後的晚輩,真是畫出一個比一個醜的女人,而且名氣一個比一個大。大家一開始還大驚小怪的,後來看多了也就接受了,而且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原作油畫屬英國倫敦National Gallery(上)
美國紐約Museum of Modern Art(中)
原作紙本pastel屬私人藏品(下)

jeudi, février 03, 2005

我沒有答案

VelázquezDon Diego de Acedo (El Primo)》c.1645
The Dwarf Sebastian de Morra》c.1645

Velázquez廿四歲受聘入宮,在宮廷服侍三十七年,然而我相信至少畫家的畫筆仍然是忠於現實的,不然的話他畫王室人員就好了,何必要畫弄臣和侏儒呢?相比那些達三米高的巨幅王親馬上雄姿,這一系列一米見方的小畫傳達的精神效果要更強烈得多,顯示畫家絕非一般宮廷畫師。

我小時候並不知道《雪姑七友》中的小矮人其實就是侏儒,那時甚至還不了解侏儒到底是一種民族還是一種疾病。同學中有一位身材特別矮小,一直只長胖不長高,不幸成為友儕的焦點,雖然不會天天針對她的高度,但大家都特別愛找她樂子,有事沒事總搭一搭她的膊頭、摸一摸她髮頂,也總不先問一問她是否願意,都把她當成寵物了。

同一件事在十七世紀的西方也是一樣的,自中世紀以來王室都有習慣為侏儒提供疪護,但侏儒進了宮,雖有華衣美食,卻是不可能跟其他人平起平坐。王室自覺待他們不差,但他們終歸不是寵物狗,人們常常不為意自己的殘忍,而這一點Velázquez看得倒是很透徹。其實畫家也是很會畫狗的,或是活潑或是神氣或是慵懶,畫得可好吶,畫狗畫得好的還有其他人,但願意為侏儒認認真真畫肖像的,恐怕只有畫家一人。

畫家畫的侏儒有的是弱智有的不是,但他們在宮裡的作用大同小異,無非是為沉悶的王室生活製造一些笑話的題材,他們有時會模倣王室成員的舉止談吐,就能令被模倣者捧腹大笑,因為在這種設計下,侏儒本身就是可笑的對象。事實上很多侏儒都特別機靈過人,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我翻看博物館的資料,好幾個肖像中的侏儒都活得很短,不知道有什麼相關原因。

畫家畫他們,也不忌諱,就讓他們的腳朝著人,或者讓他捧著一本巨大的書,顯得那麼格格不入。但這些都不影響畫家跟侏儒之間的交流,侏儒被造像的時候,不動也不笑,暫且放下叫人疲累的工作(取悅別人是多麼疲累的事)。畫家與侏儒就維持著這樣的位置局面,是一種很奇異的介乎坦然與緊張的氛圍。他們互相盯著,畫家畫了出來,變成是侏儒在盯著我們看。捫心自問,看他們的眼睛叫我不安,他們的眼神幾乎是嚴厲的,不留餘地,雖然不發聲,卻帶著質問的成份,我想我知道他們心裡的問題,然而我知道我也沒有答案。
Musée du Prado, Madrid

原刊於2005年2月《萬象》(第7卷第2期)〈Prado的金枝玉葉〉,之三,完。

mercredi, février 02, 2005

王后脖子痠痛

Velázquez《Mariana of Austria》1652

《Las Meninas》有一種不能被仿製的竅妙,原畫中有一面鏡子,反映了國王伉儷朦朧的倩影,當你站在畫前,理論上國王伉儷就站在你身後。於是Prado館方 很聰明地分別放置了兩幅也是Velázquez繪畫的國王伉儷的肖像,在《Las Meninas》的正對面,恰好為畫中的鏡子延伸出一個合理的空間。

當觀眾都擁蔟著《Las Meninas》一如小公主的僕人,我卻被王后的肖像吸引住,看著她那個納悶的表情,直至脖子痠痛起來。

肖像中的Mariana王后那時只得十八歲,但已下嫁她的舅父國王Philip四世達四年,她原先是許配給王子,但王子和前王后都相繼去逝,國王後繼無人,就娶了十四歲的她。

這是很典型的西班牙皇室肖像畫,她穿著極其華麗的深黑大罩裙,束著細腰,兩臂被大傘裙撐著必須擱兩旁,頭上紮滿誇張的辮子,還夾了一條巨型的羽毛尾巴,益發襯得臉兒小小的,並不顯美麗。她看起來脾氣不大好,帶著皇室的傲慢,沒有笑的意思,嘴角隱若朝下,不太耐煩的樣子,也許長時間為畫家造像,脖子亦有點痠痛僵硬了,只不過不動聲色而已。
Velázquez《Coronation of the Virgin》1641-44

其實王后又沒有得罪我,我為什麼一口咬定她不美呢?實在是因為Velázquez畫過真正的美女,他所畫 的聖母馬利亞可以說是典範,在《Coronation of the Virgin》(1641-44)裡,馬利亞垂著眼簾,多麼柔美,他很真實地把西班牙少女那種像水果一樣鮮嫩多汁的感覺畫了出來。

王后的臉本該也是少女的臉,理應有著一樣的顏色,她的胭脂與髮上的蝴蝶結屬同一色系,這種嬌嫩的紅色其實很適合她。她兩只腕上也戴著這樣的蝴蝶結,我注意 到她的手很小,拿著白手絹,略為調節了巨大黑裙的壓迫感。但她整個人只露出了小小的一張臉和兩只小手,裙子下的身體彷彿不太真實。

Velázquez《Prince Baltasar Carlos as a Hunter》1635-36(上)
Queen Isabel of Bourbon Equestrian1634-35(下)
王后的裙裾點綴著細緻的銀線裝飾花邊,還有頭上那頂毛毛尾巴中的 紅色部份,畫家都用很跳躍的筆觸處理,輕鬆得有點難以置信。法國印象派大師Manet在二 百年後到訪西班牙時發現畫家的作品,他寫信給他的畫家老友Henri Fantin-Latour,信裡讚美著Velázquez是畫家中的畫家,句子斷續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然而字字透露著一種戀愛一樣的帶點迷惑的喜悅, 自此掀起了法國印象畫派浪潮。此前,畫家的畫一直靜靜地待在皇宮裡,無人知曉,是西班牙最美麗的秘密。

畫家是國王最鍾愛的宮廷畫師,自從進了皇宮就一直待到死那天,大半生都為國王及他的王親畫肖像。這批沒落的皇室成員中除了那早夭的王子,沒有一個是美麗的,但畫家依然有本事化腐朽為神奇。看著那些王親國戚穿著全套厚重繁瑣的華衣騎在馬上,眉梢眼角盡是威風,誰能不厭煩呢?但連這最無聊的狩獵造像他也繪得 極之生動,叫人無話可說。

據說國王很會品味,喜愛美食、女色、藝術及狩獵,王后後來又很會花錢,西班牙皇朝就在戰爭中衰敗;一如那襲華麗的黑裙子,包裹著被隱藏的、蒼白的、未成熟的身體。


原刊於2005年2月《萬象》(第7卷第2期)〈Prado的金枝玉葉〉,之二,待續。

mardi, février 01, 2005

十七世紀西班牙宮廷snap shot

Velázquez《Las Meninas》1656-57

如果Mona Lisa是羅浮宮的鎮館之寶,那麼馬德里Prado國立美術館的寶應該就是Velázquez的《Las Meninas》(1656-57)——這是一幅屬於十七世紀的西班牙宮廷snap shot!

相對於目前華語電視媒體大行其道的禁宮連續劇,《Las Meninas》雖然只屬單元劇,也絕對是嘔心瀝血的力作,單單一個平面就能引人入勝。畫家本人正為國王王后繪畫肖像,小公主Margarita由眾僕人 擁蔟著進來,成了整場戲的重心。

這種側寫有點似早幾年風靡文化界的美國季度電視節目《West Wing》,哪怕外面正亂得天翻地覆,幕僚上下仍顧得著眉來眼去,格外耐人尋味。

Picasso《Las Meninas》1957

難怪連畢加索也深深為前輩的創意折服,整整三百年後,畢加索七十六歲的時候,花了足足四個月,以前輩的大作為藍本,一口氣繪製了四十五幅《Las Meninas》(1957)的立體派變奏,現在都存於巴塞隆拿畢加索美術館內一個特別展廳中。

名 畫落在畢加索手上幾乎都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但那些重要 的基因還是在的,他最先畫的是一幅大畫,整個地把當年前輩的宮廷畫室打散,再把逐個細部組合起來,snap shot變成一幅黑白照。然後他又再逐個細部分拆,小公主、侍女、侏儒和狗都獨立地繪成一幅幅小畫作。最快的時候,他一天可以完成六幅這樣的小畫,絕對是 老當益壯。

Eve Sussman, stills from《89 Seconds at Alcázar》2004

2004年紐約的Whitney雙年展,媒體藝術家Eve Sussman也製作了一個HD錄像作品《89 Seconds at Alcázar》重組這個經典場面,叫評論界嘖嘖稱奇。

Sussman’s inspiration for the video was her first glimpse of Las Meninas at Museo Nacional del Prado in Madrid where she was amazed at the snapshot-like quality of the painting, which predates photography by centuries.





原刊於2005年2月《萬象》(第7卷第2期)〈Prado的金枝玉葉〉,之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