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的畫，他作的事

Caravaggio《Beheading of Saint John the Baptist》1608

十 七世紀的羅馬也是一個法治的社會，畫家Caravaggio歷年犯事出庭都記錄在案，而當時他已經頗有名氣了，這一切都沉沉地壓著他，迫得他出走南方。一 個人落難時最渴望的，無非也就是重新做人吧，往事都不能再挽回了，不管如何人總算活著，那還能怎樣？也就得繼續活下去吧。

那一年，畫家來到Malta，他特別勤懇，創作了好幾幅重要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這張有關施洗約翰被斬的大畫。

施洗約翰降生是要「行在主的前面，叫為父的心轉向兒女、叫悖逆的人轉從義人的智慧，又為主預備合用的百姓。」《路加福音一：17》果然，就連Caravaggio畫到施洗約翰被斬首，原本一個血腥的故事，畫家卻罕有地用最平和的方法去處理，同時也進行了一場內心的淨化。

畫 中的施洗約翰已經被收在監裡，因為他激怒了希律王新娶的弟婦，就是Salome的母親，是的，希律王把他兄弟的妻子娶過門，這在當時是不被允許的，施洗約 翰為此而指責他。那新婦自然大大的不高興，心裡就想整死他，卻因約翰是個義人，確實無計可施，只得關押著。話說希律王慶生那天，Salome為王跳了一支 絕色的舞，叫席上眾人如痴如醉，王覺得臉上有光，樂得讓Salome隨便許願，就算她要求的是國的一半，王都願意答應。

Caravaggio《Salome with the Head of John the Baptist》c1607, c1609

Salome 不過是個少女，這等大事自然由母親作主，她母親還要再想麼，大好機會怎會放過？就教女兒直說：要約翰的頭！Salome倒是文皺皺的轉告：請王把施洗約翰 的頭此時此地放在盤子上給我。於是大部分畫家畫的都是美麗無知的Salome捧著銀盤子，上面是施洗約翰被斬下又帶著光環的頭，Caravaggio也畫 過類似版本。

不單是Salome無知，連希律王也並非十分情願的要殺約翰，他心裡對約翰還是有著很大的敬畏，可是當初信誓旦旦，現在食言也太沒面子了，最終還是差了一個護衛兵去斬約翰。這幅畫就是劊子手把約翰拉出監房，壓在地上一刀就劃破喉嚨，銀盤子已在前面準備好了。約翰似乎立即就斷了氣，沒有多餘的暴力，恐怕也是希律王的吩咐。兩個囚犯在鐵窗後靜靜地旁觀著整個過程，側著頭，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我 一開始還有點不信這是畫家的作品，他一向習慣用燈照在模特兒側方，打亮最細緻的地方，而整個背景落在深不見底的黑裡，造成極富舞台效果的立體明暗，把主體 突顯出來。而這一張是一個中距離，監獄的高牆穩穩地擋住牢裡的黑，沒有過去那種誇張的表情，畫家在約翰的血裡署了名，意思是他作的——他作的畫，他作的 事。他殺了人，而監獄的門也不遠了，這時的他只願渴慕平和。（頭的系列之二）

原作油畫藏於馬爾他共和國St. Johns Co-Cathedral, Valletta（上）；
英國倫敦National Gallery（中）；
西班牙Palacio Real de Madrid（下）。

同系列之一〈他醒了，同時也死了〉
延伸閱讀：施洗約翰的出生〈在曠野做什麼〉

他醒了，同時也死了

初訪歐洲的美術館時，震驚非常，殿堂中的油畫不乏血淋淋的畫面。幾個斬首場面經常出現，皆源自《聖經》故事，分別是：

• 〈撒母耳記上〉十七章：少年David擊殺巨人Goliath
• 天主教〈友弟德傳〉：年青寡婦Judith砍下敵帥Holofernes頭顱
• 〈馬可福音〉六章：希律王繼女Salome向王求施洗約翰的頭

Caravaggio《David & Goliath》c.1600, 1607, c.1609

我怕頭，一向最忌細看上述畫面，直至認識了意大利畫家Caravaggio——不可思議的是他竟有畫頭的癖好！

這三個斬首的故事他都重複畫了許多遍，而且畫得特別出色，那些剛被割下的頭，表情都生猛新鮮，如街市魚檔上好的貨色。多看幾遍會發現這些頭都長得很相像，及至我知道其中底蘊，更是驚訝，美術史學者指出這些頭乃是按照畫家本尊的頭畫成的。

他 最後完成的一幅《David》特別明顯。大衛雖然只是一個牧羊少年，但他獅子不怕熊不怕，自薦上陣迎戰三米巨人，連王賜的戰衣銅盔他都穿戴不慣，他索性摘 脫，只帶著他的甩石機弦，憑信心，揮動機弦的皮帶子，甩出一塊溪中撿來的光滑石子，正中巨人的額頭。巨人倒在地上，他隨手拔出巨人鞘中的刀，像他之前所宣 告般，割了巨人頭下來給王。畫中大衛手裡揪著巨人的頭髮，遠遠提著，現出厭惡的表情。

Caravaggio《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c.1599

比 對〈友弟德傳〉那幅，Judith也是一樣的遠離她的敵人，生怕被噴出的血濺到，她只想把他的頭帶回城中示眾，激勵士氣；Holofernes是要 攻打以色列人的將軍，被Judith用計迷惑，醉了，當他赤身躺在床上而頸上被冰涼刀鋒割開，他醒了，同時也死了，來不及弄清楚發生何事，他的臉就凝結成 這樣一個複雜的表情。就是這個表情最難畫，很多畫家活人畫得好好的，但一畫到死人就完全不行。但Caravaggio偏偏最擅此道，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他最 理解的表情，他曾經也殺過一個人。

畫家的人生只有三十七年，最後十年他累犯傷人案，後來甚至誤殺了另一年輕人，他被自己嚇怕了，也恐懼殺 人帶來的後果，開始逃亡到意大利南部。就在這段時期他畫了《David》，巨人的頭顯示出他的疲歇和絕望，他以大衛的表情對自己表達極度的厭惡。他實在厭 倦多年以來紛亂的生活及逃亡的歷程，也不知以後日子如何，他看自己如同公義的仇敵，生命中唯一殘存的是他對繪畫的狂熱。（頭的系列之一）

原作油畫藏於西班牙Museo del Prado, Madrid（上左）；
奧地利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上右）；
意大利羅馬Galleria Borghese（中）及Palazzo Barberini（下）

同系列之二〈他作的畫，他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