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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edi, juillet 17, 2004

原諒一切叫人討厭的事

Rembrandt《The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 details, 1669

羅 浮宮的設計其實非常厚此薄彼,Rembrandt那種小幅畫作置於走道中間(Richelieu翼頂層31館), 稍為大意就會錯過,說不上是一個理想的位 置。畫家的筆觸和色彩是有名的朦朧細碎,碰上叫人頭痛的照明設計,就算視力良好也難以避開反光的干擾;但如果你知道畫家經歷的人生,一切的缺失或障礙都不 過是小事……你必須付出耐性,站在畫前很久很久,調節你的呼吸,原諒一切叫人討厭的事,才會慢慢進入畫家的情緒。

一切都需要練習,譬如這幅大畫,高度逾兩米半,內容源自耶穌著名的比喻——浪子回頭《路加福音十五章》。畫家作這幅畫的時候,他唯一的兒子剛剛去世,更早的時候,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在瘟疫中病逝,這個來自農村的女子一直照顧著他們父子,力排眾議才能和他在一起,但她如同畫家的前妻和那三個夭折的孩子一樣,他都留不住。

畫 中跪著的是小兒子,他離家出走前要求父親把家產分他,等於是說:父親你怎麼還沒死呢,我等不及你死那天,現在就要分啦!他走了以後活得很糟,最後窮得沒有 吃的,只能做沒有人願意做的工作,他餵豬時突然醒悟連豬也吃得比他好,他就決定要回去父親那裡,就算是當個僕人都不至於餓死。於是他回來了,一身破衣,禿 著頭,跪在父面前,腳上草鞋也甩掉了一只,確實狼狽。

旁邊站著他的哥哥,並沒有顯示太多的熱情,只遠遠地交疊著雙手,甚至有點不耐煩,有皺眉的嫌疑。喻言中他表述了對弟弟的鄙視,並對父親的處理不滿生氣。畫中還有其他人,也許是父親的僕人,都在暗處旁觀著,有很曖眛的表情;但既然畫家讓他們坐在暗角,他們的反應也就不重要了。

整幅畫最明亮的地方是父親的臉和他按在兒子背上的手。他老了,很 自然地弓著背,他的手也似乎有點僵硬,但這一串關節構成一個優美的弧線動作,正好讓他能把雙手覆在跪著的兒子背上,讓兒子的頭靠在自己懷中。兒子的臉完全 依在父親投下的陰影裡,依稀可見他閤上眼,嘴角朝上,感受著這刻的寧靜。他流落在外方多年,今天他選擇回家,是他接受了父親的原諒,他父親其實早就原諒了 他。

父親說:這個孩子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理當歡喜快樂。畫家的兒子沒有復活,但他繼續作畫。在深黑的背景中,亮光集中於人物身上,那些光,與Caravaggio又很不同,它們比較柔和濕潤,似是由內發出,可以托出表情動作間最微小的轉折。(手的系列之三)

原作油畫藏於俄羅斯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 St. Petersburg
圖片出處:wga

同系列之一〈伸過你的指頭來〉;之二創作與現實之重疊

samedi, juillet 10, 2004

創作與現實之重疊

RembrandtAbraham's Sacrifice1635


早前在我書寫Caravaggio一系列帶有斬首畫面的作品時,先後傳來美國及韓國人質在伊拉克遇害的消息,這種書寫與現實的巧合重疊使我害怕,我從來都極不願意引起任何令人不安的聯想,我也不能明白這種可怕的事怎會在今天發生和流傳,我不明白的事實在太多。

於 是我想到十七世紀的荷蘭大師Rembrandt(1606-1669),那個年代甚少畫家像他一般不斷以聖經故事為創作題材,畫的也不盡然是那些家傳戶曉 的故事,有時他只選擇繪畫一個簡單的時刻,而他又特別偏愛有關父與子的畫面,像雅各為兒孫祝福、大衛與出走的押沙龍和好、新約中的浪子回頭及這幅亞伯拉罕 獻以撒。創作與現實有時重疊,畫家的確也得過一個兒子,卻是一個叫人傷感的故事。

畫家很早就成名,他在1634年結婚,妻子來自一個畫商 的家族,為他引來更多的買主和名氣。隨後的六年裡,他的妻子給他生了四個孩子,然而只有幼子免於夭折,但他的妻卻撐不住,隔年就離世,才三十歲啊。這個得 來不易的寶貝兒子往後也只活到二十七歲,相隔不到一年,畫家壽終。

這幅畫作於畫家婚後一年,相對他後期的作品,色彩顯得更明亮。亞伯拉罕 不育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直至他老得沒有什麼指望時,亞伯拉罕的神應許他可得一個兒子,那還不止,還會有很多的後裔,這才讓他們生了以撒。誰會想到這個 兒子又要拿去獻祭呢?路上天真的以撒還提醒老爹是否忘了帶獻祭的牲口,他怎會想到那就是自己呢?《創世記》沒有記述亞伯拉罕的心情,他只回答兒子一句話: 「我兒,神必自己預備作燔祭的羊羔。」(廿二:8)實在可圈可點。

Caravaggio《The Sacrifice of Isaac》c.1603
Caravaggio 也畫過這故事,亞伯拉罕用手掐住愛兒的脖子,指頭幾乎要陷進那肉裡,以撒那痛苦與恐懼的面容自然是Caravaggio手到拿來的代表作。但論到觸目驚心 的程度,Rembrandt的版本要更聰明厲害,他索性叫亞伯拉罕一巴掌按實以撒的臉,我們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從他鼓脹的腮幫和繃著的脖根感到一股 窒息的緊張,那坦露著的大白胸膛特別叫人心驚肉跳。

最後關頭,天使叫喚亞伯拉罕住手,保住了以撒的頭。我反複讀這個故事,實在覺得我不明白的事太多太多。而像畫家後來那樣明白,又未免叫人太難過。(手的系列之二)


原作油畫藏於俄羅斯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 St. Petersburg(上)
意大利Uffizi Gallery, Florence(下)
圖片出處:rembrandtpainting & wga
同系列之一伸過你的指頭來;之三〈原諒一切叫人討厭的事

samedi, juillet 03, 2004

伸過你的指頭來


你會明白,我何等喜愛這幅畫。耶穌捉著門徒Thomas(多馬)的手,讓他的手指探進主肋旁的傷口。我看著那個接觸點,傷口已頗乾澀,耶穌又瘦,皮膚被翻起來了……那麼真實,我感覺著多馬在翻的是我的傷口,就在兩肩中間,整片肋骨盪漾一陣酸麻。

耶穌復活以後到門徒當中給他們講話、吹氣,但多馬當時不在。其他門徒向他講述主來的事,他因為沒有看見,說什麼都不肯信,並聲言要親眼看見耶穌手上的釘痕!這還不算,更要把指頭探進那釘痕!(多馬:哼!)過一會耶穌又再來,就對多馬說:
「伸過你的指頭來,摸我的手。伸出你的手來,探入我的肋旁。不要疑惑,總要信。」《約翰福音二十:27》

這 麼一個使觀眾不安的畫面,Caravaggio(1571-1610)畫得極盡溫柔忍耐。四個人的頭就著燈光靠攏在一起,大家的目光一致地集中在耶穌的肋 旁。耶穌的右手拉開布衣露出傷口,然後是多馬的手指、耶穌捉著多馬的左手,三只手連在一起。另一個焦點是多馬瞪著的眼和額上誇張的皺紋,彷彿每一條都是一 個驚嘆號!

畫 家喜歡到街上找他的模特兒,這次他也是挑了民工模樣的老人來演聖多馬,他的手指 頭很粗糙笨拙,指甲甚至綑了黑邊,鬍子蓋著嘴巴,看起來就似多馬該有的固執,年邁的臉有很單純的表情;因為單純,那發現真相的力量就特別直接強烈。這種手 法在當時算是十分大膽,大家從未見過這麼市井的聖徒,但畫家認為忠實是一種虔誠,他不作矯飾,為要讓一切看來可感可觸,像這指頭探入肋骨之間,那麼真實。
CARAVAGGIO《Saint Matthew and the Angel》1602(毀於1945年)
這麼精采經典的畫面在當時惹起頗大爭議,它是畫家往後被臨摹得最多的作品,光在十七世紀當年就至少有廿二幅之多。畫家同年另外畫了兩張畫,都是《聖馬太像》,畫兩次是因為闖了禍。

他受命為羅馬一座教堂(Contarelli Chapel)繪畫馬太正在寫福音書的情景,馬太原來是稅吏,畫家認為他不過就是一個平凡的人,只是受感召不得不坐下來寫書,免不了有點不自然和緊張、笨手笨腳的,於是年幼慧黠的天使翩然而至,溫柔地扶著他寫字的手,幫他一把。

CARAVAGGIO《The Inspiration of Saint Matthew》1602
問 題是當時市場消化不了如此前衛的表達,人們都很疑惑,他們沒見過聖徒會笨成這個樣子。沒奈何就只得重畫,這次換了個看來稍為聰明一點的老翁模特兒,從天而 降的天使只略略用指頭提示一下,馬太回過頭來仰望著天使,但仍是一臉小心翼翼,甚是謙卑恭敬,執筆的手不自覺地提了起來,生怕寫錯一個字。

這張畫終被接納放在羅馬那教堂裡,而第一張惹事的原作羅馬是不要了,後來存於柏林,最終卻在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毀掉……經此一役,畫家見識了世人的疑惑與固執。「那沒有看見就信的有福了。」這個道理實在很少人真正懂得。(手的系列之一)

原作油畫藏於德國Sanssouci Palace, Potsdam(上)
意大利Contarelli Chapel, Rome(下)

同系列之二
創作與現實之重疊;之三〈原諒一切叫人討厭的事